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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脑上长出另一个大脑,我和母亲共用意识 | 科幻小说
……但现在我早已过了依恋父母的年龄。我已经长大了,一个人就能活下去,活得很好。就算你真的是他,如果以这种方式回到我身边,在漫长而毫无隐私的共处中,我们又怎么可能不厌倦彼此,乃至反目成仇?我为你的遭遇难过,但我不会为你牺牲自己的人生。”“是么?”他叹了口气,“你决定了?”“当然。接下来随你怎么办吧,你可以折磨我,逼迫我,但我不会妥协,不会重复你的人生。如果你妨碍我,我会不惜一切去消灭你。”我一口气说完,回应我的是一阵沉默。 “我为你高兴,”沉默良久,他开口了,声音有些沙哑,“这正是我想要的。你拒绝了我,做到了我当年做不到的事。你切断了痛苦的传承。”“你是说……”“我不会再出现了。”他静静地合上了手边的书。“为什么?”我问,同时想起了诅咒的传说,与代代相传的悲惨命运,“你说过的那些……遗传病症会因为我的拒绝而消失么?”“不,”他摇了摇头,“我从没说过这种遗传特性本身是疾病,我认为它原本是中性、温和、力量微弱的,只在特定因素的刺激下会失控,造成可怕的后果,而恶劣的早年环境与强烈的负面情绪就是孳生问题的温床。或许,真正传递痛苦并不是基因的传承,而是愧疚、自责与悔恨之情。这种情感让我无法解脱,把我和母亲永远绑定。“但你不一样,”说到这里他温柔地望着我,“你和我一样拥有危险的天赋,却没有放纵它伤害自己。因为你真正接受了我的离去,维持了独立的自我。我很高兴,现在,我可以了无遗憾地离开。”“我还以为你想要留下的。”我低下头,有点为先前说的重话而后悔。“我当然想陪伴你,”他微微叹气,“非常想,甚至愿意为此付出一切。但我有更想做的事:那就是不再成为和母亲一样的人,不再重复她当年的错误。或许这就是我重生的理由。你也说过类似的话,你看,我们真的很像,只是你比我更优秀,也会比我更幸福。”“为什么你能这么肯定?”“因为我早就发现你的情况没有我和母亲那么严重,”他指了指我的前额,“我猜想你第二前脑叶的发育并不稳定,增生灰质在形成的同时已经开始凋亡,随时可能被新皮质吸收。如果我生前的测算没有差错,只需要一次高烧,让免疫系统加速运转,困扰你的一切幻象都将烟消云散,而你会获得真正的自由。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的事。”“可你呢?”我问,声音有些颤抖,“离开这里,你又有哪里可去?”“谁知道呢?”他忧伤一笑,“或许我会去到死后的世界,和我的亲人们重逢;或许我去往之地与现实一样残酷,所以为的结局只是新一轮折磨的开始;更可能的是,那里什么都没有,意味着我存在的完全泯灭,是最终的解脱之所。但无论如何,我都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。”说到这里,他站起身来,把那本破旧的大书夹在腋下。我才发现他好瘦,衣着破旧单薄,让人担心一旦走出小店,他能否捱过这个寒秋。我看到窗外闪烁起忽明忽暗的光,意识到是雨夜接他离去的车辆。我也站起来,浑身打战,脑袋嗡嗡作响,我还有千千万万的问题没有问出口。 “我知道你是幻影,”我艰难地组织词句,“我知道我在自言自语。但为什么,为什么会这么难过?”双手捂脸,我一点点抽泣起来,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的孩童时代,第一次和父亲告别的时刻。“因为我是只属于你的幻影,因为你倾注的情感,我才得以存在。”他伸出手,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我的头,“所以,和我说再见吧。然后去爱,去争取,去受伤,去为自己而活。这些年来,你已经做得够好了。能有这样了不起的孩子,我感到一生并没有白过。”“还有一件事,”不知是不是泪水的原因,眼前男人的身影在逐渐模糊, “就像我母亲生前从未曾对我说出口的一样,我也想对我的女儿说……”“我爱你。” 我哽咽了一下,想回答点什么。但我发现自己站在小桌前,面前空无一人。我环顾四周,然后一阵心慌攫住了我:我不认得这个地方。昏黄的灯光下,薯条弥散着飘渺的烟气,黑木桌椅在地板投下一道道深影。在片刻前习以为常的一切,在此时却显得如此陌生。我感到一阵揪心的恐惧。金融园区可能有这么老的咖啡店么?我真的是这里老顾客么?如梦醒一般,我意识到这不可能。“美女,要点什么?”服务生把脸转向我,四目相接,是陌生的脸孔,陌生的眼神。我想要放声尖叫。于是我跑了出去,冲进瀑布般厚实的雨幕中,害怕问起服务生,她会回答餐桌上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人。我甚至不敢回头,怕一回头,那间店铺也会如那男人一样消失于世,仿佛从未存在。这一切是梦幻,还是真实?倘若只是幻影,为何它如此真切?如果这便是现实本身,那是否意味着我已陷入无可挽回的疯狂?大脑中一片混沌,我在深夜空旷的大街上奔跑起来,直到在暴雨冲刷下失去力气。我大口呼吸,然后抱头痛哭。我意识到这是近十年来的人生中,头一次这么宽容自己的软弱。心力交瘁,又淋了大雨,当夜我病倒了。不安的睡梦中,我重温了童年的每个艰难时刻:父亲永远空缺的座位,母亲临终时的泪水,与外婆道别时的强烈孤独,各种梦魇侵袭着我,我在高热中说着胡话,不断地呻吟哭泣。发热持续了几天,我昏天黑地地睡着。直到某个早上,我在昏沉中坐起,发现自己恢复了清醒。拉开窗帘,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。我很虚弱,但依旧活了下来。病愈后,我辞了工作,订下了离开这座城市的车票。离开的那天阳光明媚。透过车窗,我看到了宽广纯净的蓝天与无尽流云。而在那天与云之外,在深厚无垠的黑暗宇宙中,有浩瀚星河放射着永恒的光辉。不知为何,我开始明白自己的生命不该限于斗室之间。可能自那时起,我渐渐不再做梦。现实接替了白日梦的角色,走进了我的内心。我在小城市找到了一份新工作,薪酬比上一份少,却有更多时间好好生活。我开始与人交往。我遇到了许多人,其中不少成了我的朋友。我遇见了一个可爱的男孩,他不太英俊,也不很富有,但和他在一起轻松快乐。我纠结了很久,最终接受了他的求婚。生活渐渐变得忙碌充实,那些曾令我纠结的往事已然不再鲜活,它们在心中逐渐褪色,隐遁于平凡日常的烟火之中。不过偶尔,在令人倦怠的深夜,当街边店铺透出微光,散发出咖啡、牛奶与陈木的气息时,我依然会难以自抑地走近。在心跳加速中,我强作镇静地推开店门,不知道在下个瞬间是否会遇见熟悉的面容。但很多年过去了,我再也没有走进过那家无名小店。我也再没见到过那个男人。(完)